一
交通事故巡回展览结束后,邮运安全员何强的神经脆弱了许多。他把亲手贴在展板上的两百多幅印有残缺的四肢、崩裂的头颅、狰狞的面目、破损的车辆的照片通通撕碎,放在垃圾池里,烧了。人也像入梅的天气,有些发蔫。
当医生的老婆说他得了交通事故综合症,让他转移注意力,于是找来最近热播的韩国连续剧光碟,每天逼他看两集。不到一个星期,他陷入剧情之中,竟废寝忘食起来,只是偶尔那些交通事故的镜头还会浮现在他脑海中,但精神好了许多。晚饭后散步经过江淮路地下过街通道,也会驻足片刻,欣赏一会儿流浪歌手的演唱,他觉得这位清瘦、长发、垂目的歌手音色很棒,尤其是在听那首《太阳雨》时,何强总有些感动,“晴朗的天空下着太阳雨,你却转身离去,空中纷飞的雨丝,淋湿了我往日的记忆”,旋律苍凉而忧郁。看天气预报时,他甚至响应说话像放机关枪似的女主持人号召,参与竟猜周末的天气,一次他下意识地选了个“太阳雨”的选项,还获得了三份奖品,其中包括两桶色拉油、三袋洗衣粉和一本由那位漂亮女主持人签名的科普读物——《看云识天气》。
这天他正习惯性地看女主持人开“机关枪”:“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欢迎你发送短信……”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邮运车队队长打来的,在接电话时还“哈喽”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一声:“哈喽个屁,老项出事了。”何强飞快地在脑子里搜索一番,“哪个老项?”“劳模,劳模老项,你赶快下楼,我们这就到现场去。”
二
“项劳模”是局里的老先进,身高体阔声音浑厚。他14岁当农民17岁当军人26岁进局当投递员,近20年来投递各种疑难信件一万多件,为投递段上的群众做好事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赢得各种荣誉证书可以用箱装,在局里大家都习惯称他为“老项”或直呼“劳模”。而他的名字“项闻徙”,却没有多少人能叫得出。他那位相信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父亲,从孔子《论语》“得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中得到启发,给他起了“项闻徙”这个听起来有些文绉绉的名字。可他年少时弃学务农,怎不失之于“修”、“学”,这也可能是造成项闻徙家庭残缺的原因之一,在他患先天智障的女儿5岁时,妻子不愿一辈子守着一个只会送信的人,离家出走,寻找幸福去了。也就是那一年“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老项被评为省劳模。
当何强他们赶到事故现场时,项劳模已被急救车送到医院,正在拍照的警官把一个塑料袋递给何强,说是老项的东西,交给你们保管吧。何强接过一看,是一只压成烧饼样的皮鞋和一部丝毫未损的手机。他们急急地赶到医院,项劳模只看了他们一眼,嘴角一阵抽动,就停止了呼吸。
三
局里对老项的去世非常重视,组成事故调查组进行调查。何强随着队长忙碌起来,跑交警大队,询问肇事司机,慰问老项的家属,事故原因很快查明:当晚一辆灰头土脸装满渣土的卡车从长阳立交桥上急速而下,驾驶员在驶下长长的坡道时,为了省油,放着空挡,关了发动机,滑向路口。此时正赶上红灯,他也没有减速,这个路段地处城乡结合部,平时少有行人,闯红灯成了许多司机的家常便饭,当肇事司机发现老项正骑自行车经过路口时,急踩刹车,不知怎的,刹车却失灵,强大的惯性把项闻徙连车带人重重地摔出三四十米,当场不醒人事。
交警部门及时通报了对事故的处理意见,渣土车司机违反交通规则,路口闯红灯,对事故负全部责任,案件已移交检察院。局里在研究对项闻徙善后事宜时,劳资部门提出,项闻徙出事当晚到长阳去,是否是支局的安排,如果是就应属于因公死亡。何强通知项闻徙所在单位的支局长、投递部主任到会,他们都说那天晚上并没有给老项布置工作,不过在业余时间,哪怕是节假日,项闻徙投递疑难信件倒是常有的事,就是其他支局遇此类的疑难杂信时,他也会主动地去帮忙寻找收件人,他有一手使“死信”变活的本领。
何强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晚,桌上项闻徙那只手机电源指示灯还在一闪一闪,此时显得格外刺眼,何强不禁感慨唏嘘,真是命运多舛,物还在,但人已去。何强正准备关上手机,无意中发现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他随手翻阅,三个电话竟是出自一个人——孙建阁,时间都在项闻徙出事之后。何强决定从这个电话中寻找老项去长阳的答案。
四
三个电话是一个残疾人打来的。在长阳路一个建筑工地后面的小巷里,何强找到了孙建阁。推开那扇阴暗拥挤的小屋门时,一股异味熏得差点呕吐,他本能地退了一步,那个瘫坐在床上的干瘪男人惊愕地冲着他喊了起来:“闻徙,你终于来了。”当他看清是一个陌生人时,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沮丧起来,全然不顾面前何强的存在,歪在床上,嘴里自言自语道:“闻徙,闻徙,都是我该死呀,啊……”何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床上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是闻徙叫你来的吗?啊?”……何强只好说明来意,“老项昨晚出事故了。”“闻徙,他怎么?怎么了!”“老项,他,他……走了。”那人顿时神情呆愣,接着“哇哇”地大哭起来,手掌“砰砰”地击打着床沿:“闻徙,我的好朋友,我不该向你发脾气,我是不想再连累你啊。”良久,那人才平静下来。
这位患肌肉萎缩症多年的孙建阁,是项闻徙在长阳支局时结识的一个客户。日常起居不能完全自理,靠救济金艰难地活着。长期的病痛使他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是项闻徙燃起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气,帮助治疗,给他买字帖、笔墨纸砚,找指导老师,生活慢慢地有了一点生气,连医生都说患这种病的人能生存20年简直就是奇迹。可最近他的病情急剧恶化,连毛笔都握不住了,大小便失禁,脾气也有些怪异。他开始拒绝进食,有一天竟冲着老项喊道,你帮助我,就等于让我痛苦,就是折磨我,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何强不知什么时候,怎么离开那间小屋的。数日的奔波使他身心疲惫,但他并不想急着回去。深夜的马路,显得格外寂静,他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他似乎又看到项闻徙,在漫无尽头的苍穹下,不知是在出行还是回归,项闻徙推着那个消瘦皱额露齿鼓腮甚至有些丑陋吓人肮脏垂死的残疾人艰难地行进着,疲惫深深地刻在项闻徙刚毅的脸上。项闻徙的形象一下子升腾起来……
第二天何强就把来日不多的孙建阁送到临终关怀医院,并预付了住院费。在回来的路上,他特意绕道江淮路地下通道,那个长发歌手周围依然聚集着一群人,惆怅而凄婉的《太阳雨》又在通道大厅回荡:“晴朗的天空下着太阳雨,你却义无返顾地离去,我故作坚强,其实是在欺骗自己。”歌罢,掌声一片。何强离开,又返回,破天荒地掏出一百元,放在他的琴盒里。围观的人立刻向他投来了惊异的目光,何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人群。
当晚何强在原来那份事故调查中增加一句:“项闻徙同志在投递邮件途中遭遇车祸,不幸遇难。”少顷,他觉得还应该为老项做点什么,就连夜赶写了一篇“项闻徙热心扶助残疾人”的通讯。
项闻徙出殡的前一天,那篇“持之以恒二十载,热心扶助残疾人”通讯也刊登了出来,报社还加发了编者按。来参加追悼会的人比预计的要多,连告别大厅门外也站了很多人,一些得到老项帮助的人、投递段界上的居民,在向老项遗体告别时哭声一片,甚至盖过了低回的哀乐。何强蓦地想到几天前孙建阁号啕大哭的情形,但追悼会刚刚结束,医院便打来电话,说昏迷多日的孙建阁经抢救无效于上午9时20分死亡。
五
处理完老项的后事,不知怎地,冗长的韩剧却失去了对何强的吸引力,交通事故综合症状奇迹般消失了。周日这天,不经意间何强又散步到过街通道,大厅里少了往日的喧闹,附近一名脸上还留有稚气的保安无所事事地在来回溜达。何强上前打听流浪歌手怎么没来,那保安说有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保安看何强似有疑惑,神情有些异样地对何强说,几天前,长发青年照例正在唱歌,一个漂亮的姑娘挤进围观的人群,冲到小伙子面前,琴声戛然而止,猛地,他俩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大家都看懵了,真叫酷噢。保安摆了个弹吉他的动作,双手一摊接着说,不过那首晴朗的天空下着太阳雨,再也听不到喽。何强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们不再需要听那首伤感的歌了。保安有些不解地看看何强,又瞄了一下手表,一脸喜气地说,今晚我有约会,说完匆匆地奔上台阶,在出口处,保安兴奋地喊了起来,嘿,哥们,下太阳雨了!何强向出口方向望去,心中陡然一片明媚。
(此篇最初作于2005.11.28,后刊登在邮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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