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明天开庭,庄满为此整整忙活了两天。
此前,庄满还没有独立办过一个完整的案子,这都是因为局里外聘了一位律师—“西装先生”。庄满常常这样称呼他,他并不介意,这位律师无论春夏秋冬,几十年一贯制,穿的总是西装笔挺,只不过颜色款式厚薄不同罢了。他对西服情有独钟。庄满一直梦想着成为著名的律师,不料大学毕业七年多来,老是充当拎包跑腿的角色。
有一段时间,他为此苦闷而焦躁,甚至在心里诅咒西装先生患上SARS,禽流感,或者贩毒嫖娼让公安抓起来,出现诸如此类的意外,给他创造一个出庭机会,可那个喜欢喝红酒,抽中华,开越野的家伙,好像从来不生病。庄满有一次开玩笑地说,你穿的西装档次真高,冬暖夏凉哩。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嘁!西服又不是空调,重要的是要穿高档西装,要知道,现在的人都有以貌取人的臭毛病,明白不?上个月,在一起买卖合同纠纷开庭前,西装先生终于感冒了,发高烧,伴随着上吐下泻。庄满特意带了几盒蜂王浆冻干粉去看他,西装先生有气无力地把案卷交给庄满,庄满极力掩饰着心中的兴奋说,不就是受凉感冒吗,不会影响开庭吧,手却不由自主接过了资料袋。可没过24小时,那家伙又精神抖擞地出现了,庄满沮丧致极,连辞职的想法都有了,最后还是忍辱负重的留下来,人委靡了几天。
刚过元旦,局里从节省成本考虑,解除了与西装先生的聘用关系。庄满盼望已久的时机到了,他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否则局里再把西装先生请回来,那自己真的被判“死刑”了。他没有忘记报考政法大学时许下的誓言--为了法律而献身,于是,庄满就像一个板凳球员,苦练了多年,突然间主力出现了伤病,有了上场的机会,急切穿上比赛服,奔上赛场,他要做出具有震撼力的表演,来证明自己完全可以打主力了。
庄满终于有机会首发出场了。
一位名人说过,等待是一件幸福,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越是临近开庭的日子,庄满心情就越发急切,恨不得马上开庭,等待的煎熬,使他嘴上起泡,牙龈发炎,喉咙象是被什么异物堵塞着,老想咳嗽。这天快下班的时候,西装先生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见到庄满说,老弟这回你如愿了吧,眼睛在庄满脸上瞄了片刻,你别跟我装蒜,十年前我也象你这样,总觉得怀才不遇,有机会就好好表现吧。庄满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敷衍着说,真有点舍不得你离开哩,这几年跟你学到不少东西,往后请教你问题不要推辞噢。
俗话说:打官司,就是打关系。值得庆幸的是,主审法官是庄满的昔日同窗,外号“老牛”,这无疑增加了案子胜诉的筹码。“老牛”长得身高马大,能吃会喝,毕业前夕聚会,千万句知心话,都溶入了频频举起的酒杯,屡败屡战的庄满,第一次在与老牛博弈中取胜,生生地把个高大的老牛轰然放倒,老牛胃里装了过多的酒精,抱着马桶,嘴里时不时地发出“哦哦”的怪响,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你,庄满是,是真人不露相,哦,今儿算领教你了,哦…...。他不知道,庄满是有备而来,事先喝了一瓶酸奶,两瓶韩国解酒药。从此以后,老牛就特佩服庄满,他们又分配在同一座城市,再在一起喝酒,谁也不再较真了,他们成了知心朋友。他们的那届同学大都去了外企,个别人分在法院,还有一部分退而求次,去了检察院。老牛分一个基层法院,照当时流行的说法“先公安,后法院,实在不行就检察院。”庄满则听了母亲的话,进了邮局。但这段故事,庄满没有告诉主任。
法律事务办公室主任宋援朝,三十多年的工作中,与诉讼案件相随了二十余年,对邮政企业发生的各类诉讼了如指掌。他有一句口头禅,叫做“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要干好工作,关键是学会做人。”庄满不以为然,法律就是法律,诉讼就是诉讼,怎么会与什么做人、做事扯在一起呢。
前几天,韩主任在交代邮包炸弹案子时,也只是三言两语,案子虽然简单,却事关重大,邮政局可是国有企业,我们既要维护国家、企业利益,也不能忽视了百姓的利益。他让庄满先查阅一下全国类似案件的判例,理出答辩的主线,案头工作要准备充分,等他出差回来交换一下意见,就停住了。庄满很想再得到些的具体指示,可主任已经服侍起窗台上那盆郁金香,给花浇水,不,准确的说是在给花沐浴。庄满清楚的记得,报到那天,宋主任也是拿着水壶正给花浇水,不过那时是一盆兰花,后来,主任把兰花送给了庄满,但没过多久花就枯萎了。
邮包炸弹的案情并不复杂。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星际电脑有限公司王有才经理在办公室拆开收到的包裹时,当场被炸死。经公安部门侦察,实施爆炸是王有才同一个公司的工程师黄羽翔,王有才与黄羽翔是上下级关系,日常工作中常有一些小摩擦,黄羽翔便怀恨在心,遂起了报复的念头,费了一番心计跑到外地,以邮寄包裹实施爆炸,后黄羽翔被法院认定为故意杀人罪,上个月被处以了极刑。
两听茶叶,却被膨胀的私愤孵化出了邪恶炸弹,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吞灭了另一个同样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两个家庭先后失去了他们精神的寄托和经济支柱,如今又对付公堂,清算晚辈们未了的旧帐。王有才年迈的父母,把施害人黄羽翔的父母作为第一被告,把邮政局作为第二被告,诉上法院,请求法院判决被告履行连带人身损害责任,赔偿丧葬费、交通费、住宿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合计68.1163万元。
庄满很快就拟好了答辩状。大学四年的发奋攻读,给他打下了扎实的法学功底,庄满围绕案件的三个焦点展开答辩:一是邮局是否应当承担邮寄爆炸物品的责任,二是黄羽翔的犯罪行为与邮局的工作过错是否构成共同侵权行为,三是黄羽翔的犯罪行为给王有才家造成多大损失。他紧扣焦点,层层深入,环还相扣,可谓滴水不漏。当他写完后,重又理了一遍,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接下来庄满开始反反复复分析其中涉及到的法律关系,加工润色答辩辞。为了使答辩更出彩,庄满重读了马丁.路德金的那篇著名的演说《我有一个愿望》,翻阅了克林顿连任美国总统时演说,想到托尔斯泰《复活》中法庭上律师们辩论,在关键的段落加上了几句以“如果”开头的排比句,以增加答辩时的气势。
但明天就要开庭了,宋主任出差仍没有回来。庄满感到晚上他正准备睡觉,宋主任打来电话,告诉他开庭的时候,可能赶不回来,接着又重复那么几句话,事关重大,审慎处理云云。
庄满立刻没了睡意,又把案件的卷宗摊开,仔仔细细分析起诉书中涉及到的违约侵权等法律问题。后来他干脆一会儿扮演原告,一会儿当被告,自己跟自己辩论起来。
原告(代理人):邮局营业员在收寄黄雨翔的包裹时,没有认真检查邮件,致使邮包炸弹寄出,直接导致受害人死亡,邮局的行为构成了侵权,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第二被告:我局营业员在收寄包裹时,已按照《国内邮件处理规则》的规定,对包裹的外观、重量、包装等方面进行了验视,已履行了应尽的检查义务,无任何过错,不应承担损害责任。原告:黄雨翔故意以邮包炸弹的方式侵害王有才的生命权,邮局营业员未按照《邮政法》的规定对邮件进行检查,装有爆炸装置的包裹得以寄出,导致悲剧的发生,被告黄雨翔与邮局的行为构成了共同侵权,应当共同承担赔偿责任。第二被告(邮政局):罪犯黄雨翔以故意杀人为目的,交寄邮包炸弹,具有非法剥夺他人生命权的故意,而我邮局营业员也只是没有验视出茶叶筒中的炸弹,请注意:如果不是炸弹伪装的逼真,王有才怎么会打开茶叶罐,如果不是伪装的逼真,邮局又怎么能收寄。虽然客观上出现被害人的被炸的结果,但是主观上邮局没有侵权的故意,惨剧的发生,是一切善良的人没有预料到的,更是我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是刑事责任,一个是民事责任,岂能构成连带责任?
…….
夜幕深沉,天空没有一点光亮,庄满感到周围从没有这般安静。窗外间或有车辆驶过,也似乎熄灭了引擎,直楞楞地瞪着两个发出白光的眼睛,在静谧马路上划过,消失在一栋栋建筑物的背后,街边的路灯昏暗无力,巨幅灯箱广告上的美女依然笑容动人。他想明天开庭,只要复述一遍答辩状,只要老牛不突发禽流感住院,就有了十分胜诉的把握,说不定电视台还会对他进行的现场采访呢。
今晚应该早点休息,保证明天有一个充沛的精神状态,他想,于是,他把答辩辞放在床头柜上,熄了灯。可没有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才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往日的记忆不断闪现。父亲常年在外做采石工,只有在过年或农忙时才回来几天,在庄满考上县中那年,父亲在排除哑炮时发生不幸,家里顿时陷入困境。为了供庄满继续上学,母亲开始进城打工,整整三年,每天从早到晚,从东家奔波到西家,做四、五份钟点工,经常只以烧饼、馒头充饥,人也变得苍老憔悴、沉默寡言起来。在庄满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不识字的母亲,双手颤抖着,捧着那张红纸,端详许久,哽咽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开学的时候,母亲给庄满买了一套灰色的西装。他现在正穿着那套西装,站在法庭上,他是邮政局的诉讼代理人,他左手拿着稿纸,已经烂熟于心,右手做着手势,是他精心设计,侃侃而谈,用法言法语阐述着答辩观点,几个回合下来,庄满明显占据了上风。他此时看到王有才的父母直楞着眼,神情有些恍惚。庄满故意把腰挺的直直的。法官“老牛”此刻面无表情地坐在审判席上,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庄满,慢条斯理地主持着审判程序,有些机械地说着那些例行公事的话:“请原告和诉讼代理人发言”,“请被告和诉讼代理人答辩”,“下面开始法庭调查”,“下面开始法庭辩论”。庄满后悔开庭前怎么没有与老牛沟通一下呢,真是忙昏了头了。在庭审结束时,现场吵杂起来,庄满看到了母亲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朝他不停地摆手,嘴里说着什么,这一情景似曾相识,哦,那是在数年前,父亲遭遇不幸的时,在教室门口,母亲也是这样急切在神情。庄满欲迅速起身,可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缚着,动弹不得,庄满用力挣脱,猛得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原来是一个梦。
庄满打开台灯,少年时期含辛如苦的生活画面充满了脑海,几张答辩辞散落在床边,那是他煞费苦心准备的内容,此时却变得格外刺眼而可笑,他一张张拣起,又一张张缓缓地撕了。直到天亮,他再也没了睡意。
开庭前的这个晚上,庄满失眠了。
(此篇原作于2008.10.16,此版本为2010.2.1修订过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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