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开窗户,夜雨后的潮湿温热扑面而来。这已是程局确诊腹膜癌后的第三个梅雨时节了。
前年初夏,程局退休前发觉身体有恙。我以为人吃五谷杂粮,病亦有来有去,并未放在心上。每日仍抱着
文件夹去程局办公室汇报工作,等待他的批示。
突然有一天,程局不来上班了。我一算时间,退休日期还没到呀。处长告诉我,程局去北京治病了。
程局办公室的门,从此便关上了。每次经过,我都扭转头不愿面对,又期盼它能突然开启。
程局人缘很好。他在北京长大,却是典型的江南男子。再急的事情,都一口京腔慢条斯理地阐述态度;再忙的情况,不改四平八稳的方步;面对再横的下属,总表现出一副大肚能容的优雅。
程局毕业于南师中文,有着几十年的机关文字工作经验,经他把关修改过的稿子,严谨中透着儒雅。他业余迷恋古典诗词写作,尤其擅长七律,办公室书柜里收藏着不少这方面的著作。八小时之外,朋友圈里,常能看到他即兴创作的古风诗词。
程局分管我们处室后,我经常抓住机会向他请教各类文稿的写法,他总是不厌其烦。比如,如何针对讲话的主题、对象、时长等,谋划讲稿的框架、内容、文字,同时还要结合讲话者的身份和用语习惯,甚至某处词语该用“锤炼”还是“淬炼”,“担责”还是“负责”,他都将其中的道理给你说得明明白白。这几年,我在他的指导下长进不少。有一回,他对我说:小王,你虽中文出身,有点文墨,但机关公文写作,从来严谨第一,要确保中规中矩把话说清楚,将工作任务布置到位,文采只是锦上添花。你是快手,布置的稿子,很快就能交,可这拟公文,宁可慢,不可莽。这里面的门道你以后自然会懂。
我不停点头。然而,还是莽了一回。
某次我们局牵头召开几个单位参加的联席会议,我负责会议手册的制作。会议前一个小时,程局喊我去,指着手册上的参会人员名单问我:这位参会人员,你确定他的职务是正处长?
我说,平日大家都喊他李处长。程局叹了口气:他是副处长。你啊,这样的错误,在机关里可是大忌。快,去会议室把手册收上来,重新打印名单页,还来得及。
我赶紧飞奔。
午饭后,程局找我谈话:今日之事,你要认真反思。你的性格爽朗耿直,我很欣赏,然而你又有几分毛糙。前几年不分管你,不太好说你。工作上的事,不是写随笔,可以天马行空地来,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切不可止步于大差不差。
尽管有些难堪,但我心里明白:领导愿意教你,是你的福分。
我平常喜欢碎碎叨叨地摆弄些文字,程局见了,从未说过我不务正业。有一回,他对我说:鲁敏,知道吧?当年跟我一个办公室,也同你一样,写的小文动辄上行业报。一开始也是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以及家长里短。你看人家现在!
鲁敏的书,我看过几本。她的小说里,透着很多我们行业的影子。我读来经常会心一笑。我和程局开玩笑:倘若日后我写小说,你们首当其冲是素材啊。您就不怕,我把你们都写进去?
程局喝一口茶,抬起眉头看一看我,慢悠悠地说:写远处的风景。
在北京手术后,程局决定回南京后续治疗。处长告诉我,程局瘦得厉害,只剩八十斤了。我一阵心塞。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程局办公室的门开了。不由自主走进去,原来是保洁阿姨在打扫。阿姨说,过几天新局长要来,我刚搞好,你出去时记得把门带上。我发现,书柜里头,仍旧堆放着程局用过的书籍笔记、《苏东坡传》和金陵诗画册等。
第二天中午,我骑个单车直奔省人医住院部十四楼。病房是肯定进不去的,我和程局通话,告诉他我到了,而后便在十四楼电梯口的玻璃门处等。
终于,程局出现了。瘦削的他,在嫂子的陪伴下,手扶着输液推轮车。衬衫外搭一件薄棉马夹,那衬衫领口依旧挺括。头发还是四六分,潇洒地立着。
我憨憨地说:瞧您瘦的,我嫉妒。
程局笑道:能吃是福。减什么肥啊。我现在才体会到,馋是一种怎样难熬的状态。
嫂子说:他现在肠梗阻,不能吃任何东西,只能喝水,最多喝点过滤干净的果汁和清汤,每次到饭点,看人家吃饭,都是极大的考验。
程局问我:怎么样?进步了吧?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程局,他的身上插着三根管子,鼻子一根,腰间一根,衬衫袖口伸出的干瘦手臂上,还插着一根输液管。他的命,就靠这几个管子昼夜不停地供给着。
我鼻子一酸,眼泪便下来了。我心想,我这大老远跑来,是为了跟你谈进步的么?
嫂子上来拍拍我:小王,不哭,有什么委屈和我们说,老程常和我谈起你,家里家外一把手,真是不容易的。
我拉住程局的另一只胳膊,顽皮地说:嗯,我见到你们就好了。程局住院这么久,还能这么干净“刷刮”,可见嫂子照顾得足够用心。
嫂子对程局笑道:你看,小王同你多亲哦。
还真是,我和程局之间,用敬太生分,用爱太轻浮,这个“亲”字,何其到位!
我对程局说:你看嫂子瘦的,照顾病人太辛苦了。嫂子对程局说:哼,听到没有?别犯脾气。转而又对我说:小王我跟你说啊,他现在有脾气呢,总嫌弃我做得不好,我跟他说,要不是看在过去几十年你对我那么好的份上,我早就不理你了。
程局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转移话题:听她!我现在被这病治的,可服帖了。
在十四楼的电梯口,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和嫂子好几次都想去把玻璃门内的椅子拿出来,程局都说不需要。程局输液袋里的水已经滴完了。嫂子把管子夹了起来。
电梯门开了,程局朝我挥手。
隔了几日,程局给我发来一组照片,为不同时刻下的新街口、五台山、鼓楼、南师大等地标建筑的剪影。看来,程局把十四楼四面八方的窗户都立遍了。他说自己在修炼,同时还配了一幅漫画,图上的人正溺于蓝色海洋里,扶着树枝拼命划行,配文:
花甲之年六月胧,
楼台歌舞长街红。
断肠节节留残梦,
厮杀回回解郁忡。
莫问英雄多侠少,
古来祸福任天翁。
六朝帝相风骚客,
修去几情苦雨中?
(2022年8月5日《泰州晚报》8版)